墙头多。洁癖。杠精。GGAD、R/F、S/B、S/D、E/H、64、闪恩、名的、太中、瓶邪、安研、黄喻&周叶,etc
是个话唠

【太中】献给伊卡洛斯的花束

 《ONCE UPON A TIME》合志文稿解禁。

情人节快乐!


摘要:“我爱上了一个人,他是木屋的主人,你们也都认识他。他能让荆棘变成花朵,也许还能让花朵变成荆棘;我把胸膛里的半颗心给了他,又拿走了他的半颗心,所以我猜他也爱上我了。”勇者对花儿说。


年轻人在相思鸟、夜莺和天鹅的歌声中睁开眼睛。

“醒来呀,”她们唱着,“醒来吧。”

 他翻了个身,又听见风的声音、浪花的声音和圣栎树的声音。

“他一准是个懒汉。”从世界尽头赶回来的风在他头顶窃窃私语,“他的头发是晚霞的颜色,我可是见过的,每次太阳那个红脸蛋的家伙想要躲进大海里偷懒,就把这种颜色蒙在头顶,和他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要我说,他该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浪花拍到他脚边,仰着头争辩,“看看那双眼睛!那是海水的颜色,错不了。那群家伙每天都要从世界的那一头马不停蹄地漂流到另一头,好像稍微停下一会儿就会被海妖吞掉似的。”

“快点坐起来吧,异乡人,”年纪最大的圣栎树慢吞吞地说,“再躺下去,你就该被我们这里两个急性子的伙伴卷进海浪,或者拖到彩虹里去啦。”

茂盛的密枝从他头顶拂过,碧绿的新叶缠绕住年轻人的领口和发丝,这下他不得不坐起来了。

“你从哪里来?” 个子小小的相思鸟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嘴巴尖尖的夜莺问他。

“你把翅膀藏在哪里了?” 尾巴长长的天鹅问他。

“你们的问题可真多,小姐们,”年轻人把头发从橡枝上解下来,回答说,“可惜我一个都不记得啦。”

“那你可真是个粗心的蠢货,”海风暴躁地嚷嚷,“记忆和灵魂是放在一块儿的,你把它丢到哪儿去啦?没了灵魂,你怎么记起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呀!”

“要我说,他是个诚实的好人。”浪花高声唱起反调,“我听见他的心跳了,‘扑通’、‘扑通’,多么美妙。只要心还在,丢了灵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海妖们告诉我,它们虽然没有灵魂,但总能循着心跳找到自己的爱人,爱人去哪里,它们就去哪里。”

“别被吓到,异乡人,”好脾气的圣栎树笑眯眯地说,“我的朋友们聒噪了点,但他们都是好意。你可以拜托他们带着你去外面的迷宫里,和围墙上的花儿们说说话——她们脾气不好,但她们什么都知道。”

年轻人眨眨眼,低声朝它道谢。他站起身,顺着晃动的树枝往外看。圣栎树虬结的根须朝着四面八方铺开,蜿蜒出无数道曲折的小径。一道道垂着花彩的篱墙在浪花和根须上细密地编织起来,花藤盘绕的样子像是羊皮卷上用金箔和珐琅镶嵌出的拉丁字母;馥郁的香气海潮似的涌到人的鼻尖,那是石竹、丁香、紫罗兰,和不知名的花儿们的味道。

“我这是在哪儿?”他惊讶地叫出声。

“你在天空和海洋的正中,脚下是四面八方的海浪,头顶是四面八方的风。” 圣栎树说,“好孩子,当心点。跟着浪花和海风走,千万别掉进深渊里去。这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别人来过啦。”

听了他的劝告,年轻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了几步。也许因为睡得太久了,最开始,他的步子稍微有些摇晃。但很快,渐渐地,他的脚步轻快起来,甚至开始在根须搭成的木桥之间跳跃。

“他可真是位矫健又敏捷的勇士。”丁香远远地在迷宫里瞧着,小声说,“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等他走得近一点,我要看看他的眼睛,”鸢尾说,“浪花说它们是海水的颜色,那跟我的裙子可像极啦。”

“我们应该把他推到松雪草的地盘上去,”番红花说,“他皮肤的颜色和那群低着头的家伙一模一样。”

“可他生着长长的手脚,既没有可爱的叶子,也没有纤细的花蕊,”紫罗兰说,“我们得告诉我们的朋友,那个怪家伙又跑到迷宫里来啦。”

于是花儿们摇着叶子,纷纷叫起来了。

“太宰先生,”她们叫,“太宰先生!”

花儿们的声音轻灵又婉转,像春风拂过大地时落在身后的一支歌。

红头发的年轻人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他沿着圣栎树的根须奔跑,不由自主地追逐起歌谣的尾巴,粗心地撞进花儿们的领地里去了。

“向左转,”樱草在风里为他指路,“去交叉的路口,那里种着成片的薰衣草和迷迭香,你会爱上那儿的,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向右转,”铃兰跟着他的脚步打起节拍,“去篱墙的尽头,那里生着金色的百合和粉红的蔷薇,你能住进太宰先生的木屋里,无家可归的异乡人。”

“快回头,”石竹拉扯住他的衣摆,“不要再往东边跑啦,你这懵懂又莽撞的流浪汉!花园外面是漆黑的荆棘和苍白的盐柱,锋利的尖刺会穿过人的心口,火和硫磺会从天上降下来。”

听到她的劝告,年轻人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

“若果真如你所说,小姐,”他好奇地问,“我醒来之前是怎么来到迷宫中央的呢?你看,我活得好好的,既没有挂在荆棘上,也没有化进盐柱里,这可真是无法想象的好运气啊。”

“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花儿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他。

“你的身上燃着火。”她们接着说。

“像国王权杖上那颗红宝石一样的火。”

“像公主亲吻王子时红脸颊一样的火。”

“像骑士走下战场时心头血一样的火。”

“那可真是独一无二的颜色,”牵牛花回忆着,窸窸窣窣地拉扯起自己的藤蔓,卷起一片散落在地上的、陌生的花瓣给年轻人看。

“你被圣栎树接住的时候,身上的火苗都散开啦,我只来得及抓住其中的一瓣。”

她怯生生地问:“这是你家乡的花吗?她的颜色可真美!如果你还记得她,请告诉我她的名字。”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啦。”年轻人把那片花瓣放到掌心,苦笑着回答。

那的确是如深渊尽头燃烧的火焰一般的红。

“如果我能想起她,也许我就能想起自己家乡的名字了。”他盯着花瓣想了想,又说。

“如果你想知道花儿的事,就该去问问我们的朋友。”花儿们又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你们的朋友?”年轻人笑起来,“好姑娘,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我们可以给你指路。但你要拿东西来交换。”花儿们狡黠地回答。

“我身上没有能拿来交换的东西呀。”

“我们不要你的东西,”花儿们大声说,“虽然你的脸蛋看上去不错,可你既不香,也不甜,闻起来和外面的荆棘没什么两样,对我们半点用处都没有——我们是花儿,所以我们要世界上最迷人的香味。”

“等见到我们的朋友,你得把它从他那里要过来,”牵牛花说,“那是他园子里的香气,是爱情的味道。它能让虔诚的信徒想起天堂,让饥饿的苦行者想起面包,让孤独的旅人想起家乡的灯火。”

 “听上去可真不错,”年轻人回答,“如果真有这么种香味,我也希望能闻闻看。”

“就这么说定了。”花儿们点点头,朝着风挥舞起她们的叶子来了。

“风啊,世上最无情的家伙,”她们唱,“只有现在,把我们的香味带走一会儿吧。用它们去东边的集市上换你喜欢的象牙、青玉和猫眼石,然后再回来。这样亲爱的小偷先生就能循着园子的香气找到正确的路啦。”

风快活地在她们的头顶转了一圈,花儿们在篱墙上簌簌地摇摆,银色的花蕊绽开,亮晶晶的花粉被一股脑儿地卷到天空里,像金丝编成的一卷绸缎似的,被它驮着朝着底格里斯河飞去了。

花儿们的香气被带走了,但四周仍弥漫着不知名的香味。

“就是这个味道,”丁香晃了晃脑袋,陶醉地说,“这是太宰先生园子的味道!它让我回忆起我在灌木丛里第一次看见露珠先生时的快活——然后他就在风里消失啦,我们只在一起待了那么一丁点时间,但我那时是多么爱他呀。”

“你见过蝴蝶没有?”鸢尾接着说,“那位先生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是世界上最彬彬有礼的绅士。他的翅膀在阳光下美得让人落泪。这个香味总是让我想起他……他什么时候会再来呢?”

年轻人沉默着,嗅了嗅萦绕在四周的味道,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

“这也许是花儿们会喜欢的味道,但似乎有些甜美过头了,小姐们。”他揉揉眉心,露出有点烦躁的表情,“它让我心跳加速、四肢无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我觉得自己现在甚至没法很快地跑起来了……闻得太久,也许都记不起回家的事啦。对一个勇士来说,这可真糟糕。”

“不过,”他想了想,又说,“既然我答应了你们,在见过那位朋友之后,我会想办法把它带给你们的。”

他说完,叹了口气,循着香气的来源朝迷宫深处走去了。

我闻过这种味道。他一边走,一边想,虽然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啦,但我就是知道。它让我想起甜到发苦的糖浆,想起匕首上干涸的血痕,想起浓郁得让人战栗的夜色。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他想着,加快了脚步:他得尽快把记忆找回来,兑现给花儿们的承诺,然后离这种香气远远的。

穿过牵牛花织成的拱门,绕过牛蒡铺出的池塘。在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年轻人终于找到花儿们说的院子了。

它看上去没有城堡或者高塔那么有派头,却一眼望不到边际。

院子门口围着矮矮的篱笆,一排排紫藤萝瀑布似的从半掩的门扉上面垂下来;越过它们望进去时,却只能看到一片雪白的雾气。

年轻人疑惑地停下脚步,垫着脚朝里面使劲张望。

“有人在吗?”他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他。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影才脚步轻快地从雾气里走出来。

他提着一盏灯,绕过结着亮晶晶的果实的篱笆,拨开成串的藤萝,推开门,站到了台阶上。

他手上的灯里放的不是油,燃着的也不是火。一朵手掌大小的金色睡莲铺在水晶雕成的碗上,每一片花瓣都闪着光,在他周围晕开一圈柔软的、明亮的雾气。

年轻人站在台阶下面,眯起眼睛想把这人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些。

提灯人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发出轻轻的笑声,把灯朝胸口拉了拉,照出自己年轻又好看的脸来。

那真是一张漂亮又英俊的脸。他的嘴唇像珊瑚一样红,让人想起匕首上没擦干的血痕,黑珍珠似的瞳仁在金色的花蕊下面泛出蜜糖一样的光泽,盈盈得仿佛上好的金色甜酒;乌木似的的头发和象牙色的皮肤被闪着银光的雾气勾勒着,从背后绚丽的花彩中刻出来,浓郁得如同黎明将至时的夜色。

不知名的、馥郁的香气从他身后半掩的门扉里涌出来,糖浆似的淋上年轻人的额头、嘴角,把他的喉咙黏得又甜又苦,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如果这就是院子的主人,那么我和他也许合不来。

在看清楚提灯人脸孔的一瞬间,年轻人几乎有种扭头走开的冲动。他摸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竟毫无道理地畏惧起来了。但他自己也知道,这种畏惧本身一点根据都没有。

——我听见那些花说我是勇士,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他站在原地,攥紧拳头,板着脸想,一个勇士可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畏惧半途而废。我面前这家伙既没有多出只眼睛,也没有多出条尾巴,虽然长得十分好看,但也没有好看到值得我害怕的地步呀。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湛蓝的瞳仁和漆黑的瞳仁撞到一起,像无云的青空遇上暴风雨的夜,圆满地凑出了每一个日夜。

“晚安,”提灯人眨眨眼,率先开口说话了,“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皮克西先生?话说在前头,我可没准备礼物给你。”

“嘿!”年轻人抗议,“把那个奇怪的绰号收回去,伙计。看清楚了,我身上没长翅膀,也没法给你的房子施个清洁魔法。”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冒昧的客人?”

“我不知道,”年轻人回答,“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我在找那些花儿们的朋友,也是园子的主人,”他想了想,又问,“他叫‘太宰’,你听过这个名字吗,先生?”

听了他的话,提灯人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像穿梭过圣栎树枝桠间的风,年轻人看着那张笑脸,觉得从刚才开始就把自己熏得头昏脑涨的香气都显得没那么讨人厌了。

“这可真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小小的先生,”提灯人回答,这次他换了个叫法,但是依旧挺奇怪的,“你现在正和‘太宰’面对面站着呢。”

“我的名字是‘太宰治’。”他用两汪蜜糖似的眼睛望着年轻人,又轻声地问,“你的名字是什么呢?你为什么会到这儿呢?”

年轻人愣住了。半晌,他摇摇头,苦笑起来。

“这下可糟糕了,”他说,“我本来还指望着能从你这儿找到答案呢。”

“你看上去不太开心,这可不好。”太宰治盯着茫然若失的年轻人看了一会儿,柔声问,“要不要进来喝一杯?我这里虽然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但总有一个让客人留宿的位置——别那么看着我,等风从东边的集市上回来了,你就会知道,午夜的花园有多冷了。”

被邀请的客人没说话,只是狐疑地瞪着他,警惕地绷紧了身体,让人想起森林里和猎食者对峙的鹿。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风喘息的声音也越发近了。俊美的提灯人站在银色的月光下面,显得苍白又柔软;他说话时声音低低的,像海妖吹响的鹦鹉螺,引诱水手朝漆黑的海眼里跳。

“跟我来吧,”他用唱歌一样的语气劝告着台阶下的客人,“很久以前我在圣栎树下面醒过来,从那时候起,我就再没见过其他人了。虽然我们不太合得来,但一个人久了,即使是吵架,也变成件值得期待的事啦。”

他说得有道理。年轻人把身体放松下来,对自己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面前这家伙至少有一处栖身之所,而我可是一无所有。如果这里有一个人需要担心什么,那也该是他才对。

“跟我来吧。”太宰治又说。

这一次,年轻人没有拒绝他。他抬起腿,跟上了太宰治的脚步。瀑布一样的藤萝在他们面前拉开,露出用铜皮装饰的胡桃木门来。

太宰治从腰间拆下两柄黄铜钥匙,一柄握在手里,一柄放到了年轻人的掌心。

“留着吧。”他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年轻人的,对他说,“以后你就会知道,除了这间房子,你在这片花园迷宫里,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把金色的睡莲挂在门把手的铜钩上。

年轻人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它像是间木屋,但又不完全是;墙壁之间的接合处看不到一点缝隙,仿佛是直接从地里生长出来的。四面的墙壁上蜿蜒着形态各异的植物,勾勒出门和窗的模样;金色的睡莲被放进各种形态的玻璃碗里,摆在地板、橱柜和桌子上,折射出金黄色的光;整个房间充满奇异的香气,因为混合了炭火、酒和食物的味道,反而显得没有之前在外面时闻到的那样纯粹而浓郁了。

他走进去,在堆满不知名果实的矮桌旁边坐下,好奇地看着杯中金色的酒浆。

“它看上去就像是蜂蜜。”他说。

“你说对了一半,”木屋的主人坐到桌子的另一头,把杯子向他面前推了推,说道,“这是蜂蜜酿的酒。”

年轻人好奇地端起酒杯,轻轻地嗅了一下,甜蜜的味道一丝丝地渗进他的喉咙里。他还没来得及上喝一口,却觉得自己已经要醉了。

“这真是不错的酒,”他放下杯子,评价说,“圣栎树说我丢了灵魂,所以我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尝过它的味道。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现在我已经又喜欢上它啦。”

“那是当然的,”太宰治回答,“你的灵魂不见了,但你会喜欢东西的心可一直在呢。”

“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吃惊,”年轻人说,“我还以为丢了灵魂是件能把人吓得叫出声的事呢。”

“在院子外面的时候,我就看出你身上发生了和我一样的事啦,”木屋的主人笑起来,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猜猜我是怎么发现的?”

“你的意思是,你也丢了灵魂?”年轻人抬高声调,就像他自己刚刚形容的那样,吃惊地叫出了声。

“是的,”木屋的主人点点头,回答说,“很久以前,我在圣栎树下面醒过来,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浪花和海风和我说,我丢掉了自己的灵魂,可我也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它。只好跟着它们跑进迷宫里,先和荆棘说说话。”

“荆棘?”年轻人困惑地问,“这片花园迷宫里还有荆棘吗?”

“我醒来的时候,这片迷宫里可是一朵花都没有。”木屋的主人回答,“你能安安稳稳地走到这里,算是占了我的便宜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碰缠在窗棂上的青藤。如同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在他指尖,藤蔓上的绿叶一片片舒展开来,交错、延伸、聚拢,最后又包裹到一起,旋转成一簇簇娇嫩的花苞,“啪”地绽开,成串的、珍珠大小的紫色花朵从窗棂次第垂落到地板上。

“凡是有灵魂的东西,只要被我碰到,都能开出花来,”魔法师看着目瞪口呆的年轻人,像是有点骄傲似的,孩子气地笑了,“把钥匙交给你时,我特意去握了你的手,可你身上一点变化都没有,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丢了灵魂的糊涂虫。”

他说着,放下酒杯,把带着花香的手指搭到年轻人的手背上,磨蹭着插到他没合拢起来的指缝中间,仿佛怀念什么似的,露出了有点忧伤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不太自在地把手往回缩了缩,在看到他的表情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你为什么叹气呢?”他停下躲避的动作,低声问。

木屋的主人微笑地望着他,笑脸氤氲在花朵的香气里,显得天真又神秘。

“我很久没碰到过带着温度的东西啦,”他轻声说,“花儿们喜欢我,但她们和你,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年轻人用另一只手挠挠头,觉得他这话说的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

“总之,”他干咳一声,不去看两个人十指交扣的手,试图找出一个新的话题,“你丢了灵魂,但获得了一种有趣的魔法。”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所以笑得开心点吧。”他这么宣告着,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竟真的有点愤愤不平起来了:“这可真不公平。你看,我也丢了灵魂,但我身上可半点儿变化都没有。”

“说得对,”木屋的主人被他提醒,若有所思地说,“你和我的经历那么相似,没道理在最关键的地方打了折扣。

“你之前试着碰过迷宫里的东西吗?”他问他。

“没有,”年轻人耸耸肩,回答说,“我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是花。她们都是娇滴滴的小姐,我这种粗手笨脚的家伙可不好去凑热闹。”

“也许你该试试,”木屋的主人说着,指了指窗棂上紫色的花,“来,摸摸这个小家伙。说不定你能让她跳支舞呢。”

听了他的猜测,年轻人快活地笑起来。

“如果我真能指挥这些花,”他比划了一下,说道,“我就要让她们编出两对翅膀来,这样你和我就不用在这个奇奇怪怪的迷宫里打转,而是能直接飞出去啦”

说完,他伸出手去碰那些葡萄珠一样的小花;花儿们却像秋风里的叶子似的,开始瑟瑟地发起抖来。

在被碰到的一瞬间,紫色的花朵发出细细的尖叫,一下子灰败下去,从花蕊开始迅速地枯萎;花萼和藤蔓全都染上漆黑的颜色,表皮变得粗粝又坚硬;甜美的花香消失了,花瓣一片片地合拢回花苞的模样,和藤蔓凝固到了一起,变成一根根高高竖起的尖刺。

年轻人吃了一惊,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地放开了手。

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啦。像一滴墨水落在雪白的丝绸上,在他和木屋的主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这些不受欢迎的变异者已经张牙舞爪地爬满了窗棂和门框。

太宰治试着去碰这些荆棘,想让它们重新开出花;但这一次,他的魔法失灵了。那些锋利的尖刺甚至刺破了他的手掌,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当荆棘快要生长到屋顶上的时候,年轻人终于从橱柜里找到了一柄剑,慌慌张张地把那它给砍断了;被藤蔓支撑的墙壁嘎吱嘎吱地叫了两声,似乎马上要倒下来。木屋的主人及时牵来几束新的花枝,摇摇欲坠地把它支撑了起来。

“我之前的确不该叫你皮克西的,”太宰治看着藤蔓顺着墙壁的缝隙勉强合拢起来,说道,“你看,我给你准备了酒和食物,可你不但没有帮我打扫屋子,还把它搞得一团糟——你比那些小妖精麻烦多了,花园杀手先生。”

他说完,把剑放回原处,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麻烦客人的指尖,额头沁出一点汗水,看上去不太高兴,但还没到生气的地步。

这下子,年轻人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不安地蜷了蜷手指,看向那片漆黑的荆棘,又诚恳地望进太宰治的眼睛里:愧疚像是潮水一样, 快要把他淹没了。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那些花儿现在听不见啦,所以我只能说给你听。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呀。”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太宰治问他,“我的花死掉了,房子的一整面墙壁也被荆棘破坏得不成样子。等到风从东边的集市上回来,它就会顺着尖刺的缝隙用力挤进来,把这里变得像外面一样冷,睡莲会枯萎,蜜酒也会结冰的。”

“让我来把屋子修好吧,”年轻人回答,“既然我能让荆棘长出来,那么肯定也有对付它的办法。”

“这样的话,你可要小心点,别受伤了。”太宰治低下头,轻轻地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他鬓边的黒发垂下来,像柔软的花瓣一样蹭到年轻人的额头上,带着点冰冷的香气。

年轻人被吓了一跳,想要躲开,却发现自己的手仍被木屋的主人扣着,鲜红的血珠不停地从太宰治被荆棘刺破的伤口里冒出来,落在两个人的指尖,又顺着手背滚进袖口,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道血痕看,正要挣脱的手僵在半空,反而被抓得更紧了。

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他这么告诉自己,皱起眉头,放弃了之前的打算。

“你得去包扎一下,太宰。”他说。

木屋的主人低声笑起来。他把年轻人的两只手合到一起,用完好的手掌仔仔细细地圈住,好像无论如何都要贪恋那点皮肤的温度似的。做完这件事之后,他又举起另一只受伤的手,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说道:“要包扎的话,伤员一个人可是做不到的呢,皮克西先生。”

被牢牢抓住的皮克西先生用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瞪着他。这会儿他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愧疚了,疑惑和动摇交织着缠绕在那双眼睛里,搅开深深浅浅的波纹。

太宰治用还在流血的手摸上他的眼角,把还没凝固的血滴在微微发颤的睫毛上,像女巫在情人的眼睛里滴上魔药。

“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可以想好再问,”他轻声说,“反正我们暂时都走不出这处迷宫,时间还有的是呢。”

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年轻人被木屋的主人从睡梦里叫醒了。

“现在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不受花园欢迎的先生,”太宰治说,“收拾这些烂摊子可是个大工程,我希望你能想出个不错的法子。”

“我得先把荆棘清理掉,”年轻人坐起来,活动着被人抓了一晚上的手腕,回答说,“把你的剑借给我,然后好好地在一边看着吧。”

他从橱柜里找出昨天发现的长剑,撕下自己的衣摆仔细地把它擦干净。这次他终于有机会仔细地打量它了。它的剑柄用用红宝石和金叶子装饰出藤蔓一样的花纹,剑刃在太阳下面反射着月光一样的颜色。它无疑是一柄顶好的剑,应该被国王收藏在宝库的最深处,只有最优秀的勇士才配得到它。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年轻人提着剑,眼睛闪闪发亮。

“这个问题你得去问那棵老圣栎树,”木屋的主人回答,“从我发现这栋小屋开始,它就一直被放在橱柜里啦。”

“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的心告诉我,这是一把讨人喜欢的剑,”年轻人握住剑柄,朝着窗口挥舞了几下,好像身后跟着千军万马,“它的主人带着他来到岛上,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把它丢在这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太宰?”他接着说,“这意味着在我们之前,肯定还有人到过这个地方,他忘记了他的剑,但他成功地走出去啦。既然那种连剑都能忘记带在身边的家伙都能找到出路,那么我们肯定也能找到出去的法子。”

“还有另一种可能,”太宰治从桌上拿起一枚沾着露珠的果子,蹭了蹭年轻人的脸颊,在他嘴角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然后塞进他的手心里,“有个不幸的家伙去迷宫里探路,掉进圣栎树根须下面的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啦。”

“我可不是那种会掉进深渊的蠢货。”年轻人说,“走着瞧吧,等我把你的屋子修好,我就要去迷宫的更深处,听听花儿们怎么说。”

“花儿这次不会再给你指路了,”太宰治叹了口气,指了指被他砍成几段,整齐地码在地板上的荆棘,“昨晚你杀死了她们的小朋友,那群小姐可记仇得很呢。”

“不过你说得有道理,”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在你修补屋子的时候,我去外面找一找出口。花儿们喜欢我,就算掉进深渊里,我也能抓着她们的叶子爬出来。”

他说着,往口袋里装了几个果子,朝篱墙外面走出去了。

年轻人留在屋子里,仔细地沿着墙壁的缝隙把荆棘一截截剜下来——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看上去还要花上他不少时间。相思鸟和画眉来了又走,告诉他贪心的风被五颜六色的宝石迷住了眼睛,还徘徊在东边的集市上,拿不定主意;窗外的云像浪花的裙摆,在太阳身边依次滚过金色的、红色的镶边,最后被黑色的天鹅绒包裹着,和月亮作伴去了。

当月亮爬到圣栎树头顶的时候,太宰治从花儿们的迷宫里回来了。他看上去狼狈得要命,包裹住手臂的绷带被扯得破破烂烂的,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和好几道新鲜的伤口,像淋了葡萄酒的石膏像。

年轻人吃了一惊,把他拉进屋子里,翻出雪白的绸缎,重新替他把伤口包扎好。

“发生了什么?”他迷惑地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太宰治朝他笑起来,他张开手,掌心包裹着一小堆细白的沙。

“我去给你找出去的路啦,”他低声说,“我跟着花儿的歌声走,走到了迷宫的尽头,看见了漆黑的荆棘和苍白的盐柱。硫磺和天火落下来时,烧焦的荆棘会飘散在天空里,像灰色的鸟。这景色可真是少见得很,如果不是要留着力气回来找你,而是走得更远一些的话,也许我就能看见大海,去迷宫的外面找找我们的灵魂了。”

“你不该走那么远的。”年轻人又觉得愧疚起来了,他想着那可怕的景色,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让一个长久地住在花园里的人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出去。

“你明天不要再往迷宫里去啦,”他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下,看着太宰治还在渗血的伤口,说道,“乖乖地坐在院子里,等着我把屋子修好吧。然后我们一起到外面去,你和花儿们说话,问问她们正确的路;我带着剑,把荆棘和流火都砍进大海里。”

太宰治叹了口气,用包裹着丝绸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顺着耳廓滑到下颔,用了一点力,让年轻人抬起头看着他。

“我会找到出去的路的,”他的声音和花衣笛手的歌谣一样动听,月光透过窗户,在他的眼底闪烁着,像威悉河银色的波光,“如果你觉得我很辛苦,那就给我一个吻吧。”

我真的一个人待得太久了。他说。

木屋的主人嘴唇像珊瑚一样红,吻上去时却柔软得像两片花瓣。他修长的手指插进年轻人晚霞一样的发丝里,舌尖像柔软的花枝,带着甜美的香气,蜿蜒着生长过两人唇齿间的每一寸领土。年轻人被他抱在怀里,觉得自己的心又“砰砰”地跳起来了。他想起海风在圣栎树下面说过的话。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只要能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哪怕找不回灵魂,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第二天早晨,太宰治又出发了。年轻人想要和他一起,但修补屋子的工作更加紧急——相思鸟和画眉告诉他,风虽然还在集市上徘徊,但似乎马上就要打定主意了。于是他只好承担起这个推卸不掉的任务来,一整天都围着墙壁团团转。

傍晚的时候,木屋的主人回来了。这次他带回了一捧灰色的飞絮,那是荆棘的种子,能随着风一起飞进大海里。他说这一次他似乎走到离出口更近的地方了,他听见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嗅到海盐蒸腾时又咸又苦的气味。他的身上又多出好几道渗血的伤口,年轻人找出绸缎,把它们紧紧包扎好,然后被抚摸着后颈,再次和伤痕累累的探路者交换了一个吻。

“被荆棘扎伤真的挺痛的。如果只是给自己寻找灵魂的话,我可绝对不肯走到花园外面去。”太宰治抱着他,轻声说,“遇见你之后,我好像也变成勇敢一点的人啦。”

“遇见你之后,我倒是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胆小鬼啦。”年轻人叹了口气,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似乎不知道该拿太宰治怎么办才好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画眉鸟和金丝雀说,风在东方的集市上买好了青金石、猫眼石,和王冠上最闪亮的一块红宝石,拖着一个大口袋,再过不久就要回来了;缠绕在墙壁的荆棘刚刚清理出了一半;太宰治每天清晨就要走出去,黄昏的时候又回来,身上的伤口一天比一天多,好像总是愈合不完。

年轻人在篱墙下面和他交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吻。木屋的主人抚摸过他的头发、蝴蝶骨和腰窝,两个人在月色下相拥而眠,像两根缠绕在一起的藤蔓。

就这样过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当月亮爬到圣栎树最高的枝条上时,年轻人偷偷地从床上坐起来了。

我想要我的灵魂,可我也半点儿不想看到我身边的这个人受伤。他看着沉睡的、因为身上的伤口皱紧了眉头的太宰治,决心换个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

既然他坚持要去迷宫里探路,那我也有自己的法子。他想,白天我要留下来修补屋子,但到了晚上,我可以偷偷地进到迷宫里去,把外面的荆棘多砍掉一些。我的脚程很快,在花园中央住了那么久的家伙,再怎么走也不可能走得比我更远啦。

他拿起镶着红宝石和金叶子的剑,推开装饰着铜皮的胡桃木门,绕过堆放在前院里的一段段荆棘,走到花儿们的领地上去了。

“小姐们,小姐们,”他站在迷宫里,一边小心地收敛着双手,生怕自己不小心再伤害到哪枝花,一边轻声地呼唤说,“请帮帮忙吧。之前我惹你们生气了,但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这次是我为了木屋里的先生来的。他是你们的朋友,你们也不忍心看他继续受伤吧?”

花儿们在月光下一动不动,板着脸,似乎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要和他说了。

年轻人为难地叹了口气,又说道:“没有你们的建议,我即使每个晚上都跑进花园里来,也找不到正确的出路。你们的朋友明天走过来时,又该受伤啦。”

“如果你们肯为我指路,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听了他的话,花儿们在围墙上簌簌地交头接耳起来了。

“我们该怎么相信你呢?你是个不守信用的骗子。”牵牛花大声地说,“我们之前也给你指了路,可你一进到太宰先生的木屋里,就把自己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啦。我们是好脾气的花,但我们也没这么好骗。”

年轻人愣住了。他看着愤愤不平的花儿们,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们是在为这件事生气?”他问。

“还能是因为什么?”花儿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我以为,”年轻人说,“我以为我伤到了你们的朋友,害得她从鲜花变成了荆棘,所以你们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听听看啊,多么拙劣的借口。”樱草晃了晃脑袋,细细地尖叫起来,“你以为自己是谁?你身上没有一点魔法的气味。既不能让荆棘变成鲜花,更不能把鲜花变成荆棘。这是太宰先生才能使出的魔法——你从他那儿骗来了世界上最迷人的香气,带在身上,却摆出一张无辜的脸,不肯把它交给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花儿们愤怒地在篱墙上摇摆,一迭声地重复着,“我们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每一天、每一天,太宰先生都会让花园不停地向外生长,”她们说,“你是个谎话连篇的家伙,除非你把身上的香味交出来,否则我们绝不会给你想要的答案。你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找不到迷宫的出口,也发现不了自己的灵魂;看不见海边的荆棘和盐柱,也听不见海浪和鸥鸟落在礁石上的的声音。”

“你们说香味在我身上,可我什么也闻不到呀,”年轻人瞧着生气的花儿们,困惑地说,“我记得那种香味,甜得发苦,浓郁得让人害怕。在木屋外面的时候,我曾经闻到过它,可见到你们的朋友之后,它就一下子不见啦。”

听了他的话,花儿们安静下来。过了很久,石竹怯怯地开口了。

“你们听,他的心跳,”她说,“他不是个骗子。他身上有两颗心,但都只剩下一半啦。难怪他闻不到我们想要的香气了。”

“爱情的香气只有拥有一整颗心的人才能闻得到,”她顿了顿,又埋怨其年轻人来,“你这个粗心的家伙。你已经早早地丢掉灵魂了,现在又把自己的半颗心给了谁呀?你爱上了什么人吗?是另外半颗心的主人吗?”

年轻人摸了摸胸口,吃惊地望着她,仿佛是中了什么魔法似的,呆呆地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笑了起来。湛蓝的眼睛把月光整个儿装起来,温柔又明亮,像世界尽头装进了整片天空的大海。

“是啊,小姐们,”他对花儿说,“我爱上了一个人,他是木屋的主人,你们也都认识他。他能让荆棘变成花朵,也许还能让花朵变成荆棘;我把胸膛里的半颗心给了他,又拿走了他的半颗心,所以我猜他也爱上我了。我站在你们面前,是因为我想为他做点事;但是现在,我更想先听你们说说你们知道的故事。”

“虽然你胸膛里装着太宰先生的半颗心脏,但我们也不能随便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花儿们说,“他是个任性的家伙,指尖有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法。如果我们太多嘴,也许明天就会被他变成漆黑的荆棘,放到海边和盐柱作伴去啦。去问问圣栎树吧,先生,你见过他,他在花园的最里面,在天空和海洋的中央,生活了千年万年,看着荆棘变成鲜花,然后从人们的心口开出来。他什么都知道。”

听了她们的话,年轻人点点头,转过身,朝着圣栎树的方向跑过去了。花儿们牵着他的衣摆,为他指路;他的手指有时候会不小心碰到她们的裙子,但这一次,没有一朵花儿枯萎成荆棘的样子。

木屋里沉睡着的那个人是个怎样的家伙呢?年轻人一边跑,一边想,他是世上最好的魔法师和最温柔的情人,但也真是个可恶的骗子。为了不让花儿们在和我来往时说漏嘴,瞧瞧他从一开始就撒了个怎样可恶的谎吧!

但是他已经上了他的当,失去的半颗心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得到的半颗心也无论如何都还不回去。

他沿着圣栎树的根须奔跑,两颗心“砰砰”地挑着,被他装在胸膛里,一起来到茂盛的密枝底下。翠绿的橡叶在风里沙沙地抖动起来,像是有无数个人同时在讲无数个故事。

“好孩子,你来啦。”好脾气的圣栎树开口,“我早就告诉过他,这种拙劣的把戏瞒不了你多久。你是海对岸最出色的勇士。我见过你展开荆棘编织的翅膀,追逐着风和浪花飞翔的样子,像世界上最自由也最高傲的鸟。无论多鲜艳的颜色、多甜美的香气,都蒙不住鸟儿的眼睛呀。”

他说着,弯下自己离月亮最近的那根枝条,把两篇碧绿的叶子放到年轻人的掌心。

“你要把它们握在手心,用力一些,挤出绿色的汁液。然后滴到眼睛里。”圣栎树慢吞吞地告诉他,“你的眼睑被花儿的朋友涂上了最香甜的魔药,等它在月光下和眼泪一起流出来之后,你要你最熟悉的那间屋子里去。你想要的答案都在里面啦。”

年轻人照着他的建议,把叶子揉碎了,擦到眼睛上。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滴到手心里。那是两颗散发着甜美花香的血珠,它们不甘心地滚来滚去,最后凝固成两片鲜红的花瓣,如同深渊尽头燃烧的两簇火焰。

他把花瓣放到衣服的口袋里,回到那间木屋里去了。装饰着铜皮的胡桃木门半掩着,屋子的主人还在月光下面沉睡,静谧的侧脸像极了传说中沉眠在云朵中间的、掌管着世上爱与美的天神。

年轻人屏住呼吸,阖紧卧室的门,绕过被切成一段段的荆棘,走到院子正中的房间里去了。那是他这些日子里一直在修修补补的屋子。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盘绕着漆黑的荆棘,勾连出门扉和窗户的模样。

但是这次他可看清楚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后面,包裹的既不是门,也不是墙壁,而是一整扇巨大的、斑斓的杂色彩窗,绿松石、象牙黑、久茜红的多角琉璃交错着拼贴出大片大片的荆棘和鲜花,正中央的地方用铅白的玻璃镶嵌出一块空白的半圆,像是东方的神庙里高高隆起的穹顶。

年轻人伸出手,穿过尖刺的缝隙,用掌心盖住那片空白。他的手掌被荆棘划伤了,鲜红的血流上去,仿佛穹顶下忽然盛开的一枝花。彩窗轻轻地震动起来,顺着花枝的纹路从中间裂开,露出一片荆棘丛生的园子来。

它不像外面的花园一样绚丽又庞大,反而只有小小的一隅。漆黑的荆棘在其中肆意地生长,吞噬了园子里的每一寸天空和土地。红得滴血的花朵在每一棵尖刺上怒放着,恍惚着让人分不清是花朵的血干涸成了漆黑的荆棘,还是在荆棘的伤口上开出了沁着血的花朵。

在花园的正中,坐着一道苍白的灵魂,荆棘穿过他的胸口,从背后又伸展开,一层层地缠绕着,像一对巨大的、漆黑的翅膀。

被彩窗开裂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灵魂抬起头,朝年轻人看过来。

两双蔚蓝色的眼睛撞到一起,连里面因为惊讶荡漾出的波纹都一模一样。

“你就是我的主人吗?”灵魂对他说,“你长得和我可真像!但你脸上的表情可真是蠢极啦;身上的味道也很糟糕。以前我住在你的身体里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蠢样子。”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年轻人问。

“那是太久太久以前啦,”灵魂回答说,“你叫中原中也,被海那边僧侣养大,是陆地上最出色的勇士。你能背着荆棘编成的翅膀不停歇地飞过每个白天和黑夜,跨越过所有高山和深谷,连海妖的歌声都不能让你迷失方向。”

“有一天,僧侣把你叫到他的寺庙里,给你展示了一双他能编织出的,最牢固也最结实的翅膀,恳求你背着它们飞到云朵和浪花里,去天空和大海的正中。泥板上的预言说,那里住着世界上最邪恶的巫师,他的花园比国王的宫殿还要美;宝库里的金子堆得比山还要高。有一天,他会从荆棘和流火中走出来,任意雕刻世界上所有生命的灵魂。无数的士兵背上翅膀去杀死他。但他们都像折翼的鸟儿一样坠落在礁石上,漆黑的荆棘从他们的心脏上长出来,一根一根地钉在盐柱上。”

“僧侣从国王的宝库里拿出用红宝石和金叶子装饰的宝剑送给你,他说预言里有一位拿着宝剑的勇士,他将刺破巫师的心口,让他永远不能从花园里跑到海的这一边来。”

“你答应了他的要求,带着宝剑,背着翅膀,飞过天空和海洋,降落在巫师的迷宫外面,把荆棘和盐柱踩在脚下,把硫磺和火砍进大海里。但走进花园之后,你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路了。花儿们不和你说话,圣栎树不和你说话,就连风,你最好的朋友,都要在经过你身边的时候,把剑卷到怀里偷走。”

“花园的主人带着剑来找你。这下你可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刺穿他的心口啦。你和他在迷宫里行走,看着他把鲜花变成荆棘,把荆棘变成鲜花,紫藤萝围起来的木屋里永远只有影子陪着他。他没见过森林里沿着溪流奔跑的小鹿,也没听过牛背上牧童吹出的音符。他是个软弱又寂寞的家伙,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自己的花园。你决定不杀他啦;在月亮高高地升到圣栎树枝头的晚上,你沿着海岸行走,重新背起你的翅膀,告诉花园的主人说,现在你要回到你的国家去了。你要把那柄宝剑放回国王的宝库里,然后带着新的歌谣和故事来找他,这样他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花园的主人看着你微笑,他是个长得那么好看的人,在月光下面像迷宫里的一株白蔷薇。你松开他的手,飞到夜空里去啦。然而刚刚飞到圣栎树的上空,你就听见身后传来翅膀挥动的声音——那是花园的主人。他学着你的样子,把鲜花编成翅膀来找你了。可是花儿纤细藤蔓怎么比得上坚韧的荆棘呢?你敢打赌,那双翅膀只要再挥两下,就会从天上掉下去啦。”

“于是你只好回头去接住那位莫名其妙的朋友。就和你猜的一样,你刚刚抓住他的肩膀,他的翅膀就在风里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你想嘲笑他是个不自量力的糊涂虫,可是当他的手掐住你的喉咙时,你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啦。”

“‘你看,你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你的歌谣、你的剑、你的翅膀,可我却只有你啦,’巫师说,‘这是件多么不公平的事呀。’”

“他攀着你的脖子,抓住你的翅膀;漆黑的荆棘刺破他的掌心,鲜红的血顺着编织到一起的枝条流下去,在每一棵尖刺上都开出了鲜红的花。”

“‘你可真是暖和呀,’巫师又说,‘我不想让你的心脏里长出冷冰冰的荆棘来,所以就只好让你的翅膀开出花,变成世界上最脆弱的藤蔓,这样它们就再也没办法托着你飞到大海的另一边去啦。你会和我一样,永远飞不过天空和海洋,只能千年万年地留在花园里啦。’”

“这些花的味道可真讨厌,”灵魂说,“她们实在香甜过头了,最出色的勇士都会熏得头昏脑涨,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而你——我可闻到了,你身上全都是和她们一样的味道。让我猜猜看,你爱上那个把我关在这里的讨厌鬼了,对不对?你的心被他的爱缠得太紧了,就像缠在我翅膀这些怎么也不肯凋谢的花一样。”

“你的翅膀开出花来,在风里碎成一片一片的。花园的主人抱着你,背对着月亮,坠落在圣栎树最高的枝条上。然后他抢过你的宝剑,沿着你的双脚把影子切开,这样我就不得不被翅膀拖着离开你啦。花园里所有花儿都听他的话,连我背上的这些都不例外。她们把我缠起来,塞到彩窗后面。我看见你从圣栎树下面醒过来,看见你走进这间屋子,看见他在你的眼睑上涂下魔药。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灵魂说着,忽然露出有些委屈的神色来。

“你看,虽然这些花儿很讨厌,但是她们可真漂亮。我在你身体里住了那么久的时间,却从没看见过这么美的花,”他抱紧膝盖,把脸颊埋进手心里,不高兴地说,“如果我挣扎得太用力,她们就会从尖刺上掉下去,消失在土地上,再也回不来了。可如果我不挣扎的话,又该怎么告诉你真相,重新回到你的身体里呢?”

年轻人走到近前,抚摸着灵魂的头顶,用温柔的蓝眼睛看着他。

“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回到一起的,”他轻声说,“总有一天会的。”

太阳在他们身后升起来了。年轻人抬起头,发现花园的主人正站在他身后,用蜜糖一样的琥铂色双眼望着他。

“现在你可找到你的灵魂啦,中也。”太宰治说,“你要让他住进你的心里,然后走出迷宫,飞到天空和海洋的另一头吗?”

“他现在可回不到我的心里了,”中原中也回答,“我的心被爱缠得太紧了,就和你的花把它缠得那样紧。”

“你不要你的灵魂了吗?”太宰治问,“他身上有你的翅膀,记得你的剑,你的歌谣和你要回去的地方。”

“可我的心在你那里呀,”飞跃过天空和大海的勇者说,“我会留在你的花园里,等着你有一天把缠住他身上的枝条收回来,然后我就可以给你讲我记得的故事和歌谣,带着你一起回到我想要回去的地方。”

“所以现在,把你藏在背后的剑丢到海里去吧,”他轻声地补充,“你不用再次割开什么人的灵魂了,我会一直留在这儿,我保证。”

于是花园的主人朝着他笑起来了,笑脸甜蜜得像阳光里带着露珠的花。

他们朝着彼此伸出双臂,在最好阳光下交换了一个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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